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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从脚下过

2000-04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邓一光 我有话说

部队攻打天津外围的时候,焦柳第一次见到了小姨。

焦柳带了一支民工队伍往上送弹药,在过永定河时,几发炮弹落在了河岸上,有两个没来得及过河的民工被炸进河里,他们看管的牲口也被炸得四分五裂,顺着陡坡滚进河里。焦柳冲上河堤,高声喊叫着,要民工们不要惊慌,管住自己的驮子,要警卫班的人去帮助民工牵住牲口,帮助还没有过河的驮子尽快过河。

谁知炮弹点燃的火焰还没有熄灭,人还没来得及集中起来,被炸中的那两个驮子里的手榴弹抗不住火烤,被引着了,相继炸了起来。河岸上爆炸声此起彼伏,弹片横飞,火光四溅,这一下,民工们失去了控制,丢下驮子就跑。季节正是冬月间,天寒地冻,民工们谁也不顾那些,争先恐后地往岸上爬,踩得河面上的冰凌一片破碎。牲口群这时也炸了窝,挣脱缰绳,四下里乱窜,把身上驮着的弹药箱拖着拉着,丢得到处都是。

焦柳急了眼,拼命吼叫着:别跑!你们往哪儿跑!你们都给我站住!

焦柳还没有吼完,就被一头牲口给撞倒在地上,差一点没滚进冰河里。

焦柳急得要命,他急得都恨不能给那些四下里狂奔着的牲口跪下来,磕头叫祖宗了。

小姨这个时候出现在河岸上。

小姨带着一支战地鼓动队,刚刚从前线上下来,送一批伤员往后方战地医院去。

牲口们四下里逃窜的时候,小姨站在河岸上,她将两只手指塞进嘴里,一鼓腮帮子,河岸上立刻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。

那声口哨有如刮过冬日冰河上的春风,从容地追逐着四下里逃散的牲口,那些四下里逃窜的牲口听见了口哨声,都停止了狂奔,站了下来,竖起耳朵朝河岸这边看,然后它们低下了头,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,慢慢地都回到了河岸边,让人们重新套上了笼头。

焦柳简直看呆了,他懵懵懂懂地站在河岸上。一直等到他的人在那里整理好驮子,并且跑过来向他报告时,他才从梦中惊醒。

焦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,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:妈的,女人也会吹口哨,神了!然后朝站在河岸上的小姨跑去。

焦柳跑近了,站住了,接着又吃了一惊,他发现那个吹口哨的女人非同寻常,她明眸红唇,天然姿色,十分美丽,她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种美丽。这一回,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。

焦柳说,谢谢你,我是某纵民工部部长焦柳。

小姨大方地朝焦柳立正、敬礼:首长,某纵某师某团鼓动队队长梅琴向你报到!

焦柳握住小姨的手。他觉得小姨的那只手和别人的手不一样,小姨的手握在手中像是有生命,像是会说话,他握着它,半天舍不得放开。

焦柳结结巴巴地说,原原原来咱们是一家人。

半年以后,焦柳通过各种方法找到了小姨,并且和小姨结了婚。

焦柳是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,他快人快语,办起事来相当地干练,从不拖泥带水,而且他是一个看准了目标就决不放弃的人,这一点在他向小姨求婚的时候已经充分地表现出来了。

小姨对焦柳说,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

焦柳说,过去没想过,那是不认识,现在认识了,就可以想了。

小姨说,我和你一点也不熟悉,我们不了解。

焦柳说,结婚之后就熟悉了,要怎么了解都行。

小姨说,我现在心里很难过,不想考虑这个问题。

焦柳说,革命就会有牺牲,一天到晚难过,还怎么革命?

小姨说,我有过男人。我还有过孩子。

焦柳一点也不在乎,说,你有过男人,我也不是头一回,原先家里给说过一个,后来没带出来。我倒是没有孩子,可惜,不过没关系,孩子我们以后会有的。说实话,我们这些人,哪一个不是在苦海里泡大的?所以我们才该在一块——你男人是干什么的?

小姨呆在那里不说话,是不愿意说。

焦柳大度地摆摆手,说,这事我能理解,不想说就不说,那我们就不说这事了,我们只说我们的事。

那以后,焦柳一天来找小姨三次,小姨现在是他手下的人,他要找小姨非常方便,小姨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。部队已经接到开拔的命令,要往西走,打北平,人们全都为这件大事兴奋着,忙得人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得更简单化一些,腾出空来大干一场。小姨后来经不住焦柳的攻坚战,而且打心眼里觉得焦柳这个人不错,在纵队上下有口皆碑,是个让人牵挂的攻击者。小姨后来妥协了,只问了焦柳一句话。

小姨很认真地问焦柳:如果我们俩在地窖里,外面全是敌人,如果我那时有了孩子,孩子哭了起来,你会不会让我把孩子掐死?你会不会眼看着敌人把我抓走?

焦柳哈哈大笑。焦柳的胸腔里像装着一门八二迫击炮,笑起来发出雄伟的共鸣。焦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。焦柳笑过以后一脸严肃,反问小姨:你的眼睛很大,这很好,你把你的眼睛睁得更大一些,你睁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,你看看我是那样的人么?

小姨听焦柳那么说,真的睁大了她的眼睛。小姨睁大了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焦柳,这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动人。十分动人的小姨看着面前的焦柳。她看焦柳,看了好半天,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,焦柳不是那种人,不是会让她把孩子掐死的那种人,不是会眼看着敌人把她抓走的那种人。小姨她得出了这种结论,脸蛋儿居然红了。她再也不说什么话,冲着焦柳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第二天,他们在一间被炮弹炸去了一角的土房子里结了婚。

进城以后,一开始焦柳和小姨都在军管会工作,焦柳是军管会的领导,小姨是他的部下。不久以后焦柳提升了,当上了这座城市的市长,小姨则被抽调去乡下搞土地改革运动。两个人自结婚后就因为战事繁忙经常分开,三天两头难得见面,现在他们俩留在了一座城市里,过了两天团聚的日子,工作一变动,又经常见不到面了。

焦柳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领导干部,他很有领导才干,处理事情非常果断,从不拖泥带水,在他的领导下,饥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,瘟疫的问题得到了解决,隐藏特务的问题得到了解决,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很快就得到了复苏,并且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。

焦柳同时还是个爱憎分明刚正不阿的铁面清官,他对革命队伍中的那些个蛀虫非常痛恨,痛恨到一点也见不得蛀虫人物,一见了就恨不得上去拿脚猛踹他们,把他们踹倒,再把他们碾死。他踹过也碾死过很多这样的异己分子,他在这方面的名气很大。

有一次军管会开会,焦柳批评一个一进城就贪图享受的干部,他一点也不给那个干部面子,他双手叉着腰,在台上走来走去,说那个干部:你整天泡小酒馆、吃狗肉、和女学生跳舞,你进城才几天,就脱了布鞋,换了皮鞋,脱了布衣裳,换上了府绸,你还让黄包车拉你,你一个共产党的干部,也敢坐着黄包车满大街逛呀?你胆子也太大了!你逛就逛了,问题是你不光逛,你的工作干得狗屎一样,你把我们的光荣传统丢了不说,连个留用的旧政府职员你都比不上,你这算是哪家的共产党干部?你是给共产党丢脸!是给共产党抹黑!我他妈恨不得一脚踹死你!

焦柳这么说着,真的从台上跳下来,走到那个干部面前,抬脚猛踢了他一下。焦柳力气大,又恨在心头,一脚就把那个干部踢得从椅子上坐到了地下。

焦柳对部下要求很严,自己也是以身敬职的。他进城以后,当了市长以后,仍然保持着当年打仗时的那种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的风格,不换旧军装,不进饭馆,不睡绷子床,不用保姆和厨子,不要组织上照顾,总之一切仍然是老红军老八路的一套。

焦柳从来不辜负老百姓的期望,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,他更是一个充满了火一样热情的人,他尤其是一个敢说敢干的人,他喝过绿豆汤以后,真的杀了不少坏蛋,让老百姓大大地出了一口气。他还微服出访,夜里到老百姓家里去访贫问苦、查察黑暗、了解民情,以致很多干部都跟着他学,到老百姓当中去,一时这座城市政通人和,老百姓扬眉吐气,日子就算不富裕,还紧巴着,大家的心里也舒舒坦坦,整天都是明朗的。

小姨在乡下工作,也听到不少有关焦柳的说法,都是说焦柳好话的。小姨听在耳里,嘴上不说什么,心里却是甜蜜蜜的,十分受用。

乡下的农民听说梅同志就是焦市长的妻子,都跑来看小姨,他们想看看小姨是个什么样的人,怎么就有福气嫁给焦市长这种人。他们一看小姨就拍手,说,就是她了,就是她了,不是她又能是谁呢?有几个婆婆媳妇还争着摸小姨的手,摸小姨的脸,摸过以后说,难怪,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。旁边的男人们就说,胡说,怎么不一样?都是人,也就是俊俏些罢了,瓷实些罢了,还能有什么不一样?摸过小姨的婆婆媳妇们就说,滑手呢,麻人呢,不信你们自己摸摸试一试,你们一摸就能知道。男人就发窘地往后退,说,越发胡说了,一双手,一张脸,又不是金枝玉叶,又不是星星月亮,怎么能滑手呢?怎么能麻人呢?

不管乡下的农民们怎么说,他们都很感谢焦柳,这是事实。他们对小姨说,焦市长这个人,知道我们老百姓,他和我们一条心,他可是我们老百姓的恩人哪!要不是他,我们不晓得还过着什么日子呢!

乡下的农民还给小姨送来新上市的蔬菜。小姨不收。他们非要小姨收。

小姨没办法,只好把农民送来的菜收下了,菜收下了,她要工作队的人按收下的菜数折价处理。小姨那么做,一方面也不违反了纪律,一方面心里骄傲得要命。小姨心想,焦柳这个人,到底是革命多年的老同志,到底是老革命中的优秀分子,体恤民情,深得民心,他这个样子是多么地令人敬佩呀!

小姨越这么想,越觉得自己失职,焦柳为老百姓操尽了心,他整天没日没夜,整个儿人都扑到工作里去了,她作为他的妻子,本来应该照顾好他的生活,可是她也这么忙着,忙得没日没夜,忙得连家也不回,而且她是喜欢着这样的忙碌的,完全照顾不上焦柳的生活,她这样做,实在有些自私,但是怎么办呢?毕竟她这也是工作,她这儿的工作也很重要,她就是放弃了自己的喜欢,总不能放下她的工作,回去给焦柳做保姆吧?

小姨这么胡思乱想着,一时就有些犯难。

有一次小姨回市里去,办完了事,去焦柳的办公室看焦柳。一进门,看见焦柳的秘书小黄怀里抱着焦柳的一件衣服,正笨拙地帮焦柳缝扣子,焦柳则在一旁用一只茶缸冲炒粉吃,半缸炒粉半缸水,水是滚开的,焦柳大概饿坏了,顾不得,心急火燎地喝了一大口,烫得直吐舌头。小姨一看见焦柳那个样子,眼泪都快下来了。

那天小姨想了很多,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她决定把自己牺牲出来,照顾好焦柳的生活。那天晚上小姨没走,在家里住了一夜。吃过饭,两个人洗了,上了床,等焦柳在她身上忙乎完了,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焦柳听了。

小姨说,我想好了,我的工作当然也很重要,但你是市长,你的工作比我重要得多,你关系到全市老百姓的生活和未来,你还关系到我们的事业,我辞了职,回来服侍你,好好料理你的生活,你的生活料理好了,就能有更大的劲去干工作。

焦柳本来已经心满意足了,他本来已经准备睡了,一听小姨说这样的话,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爬起来,说,你说什么?你辞职?你辞什么职?你拿什么辞?

小姨说,我辞工作的职,我把工作的职辞了,回来照顾你。

焦柳啪的一下拉亮了灯,胸毛黑亮,臂肌鼓实,居高临下,拿眼睛瞪着小姨。

小姨连忙拽过被子把自己光光的身子遮掩住,心里慌慌的,说,你干什么?这么看我干什么?

焦柳说,我看你干什么?我看你是梅琴不是,是革命的梅琴不是,是整天活蹦乱跳的梅琴不是,是风来鸟去的梅琴不是,你本来是的,可你要提什么辞职,提什么回来服侍谁的话,你就不是梅琴了。

为什么?小姨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为什么?你辞了职,回来当用人,当奶妈,你那是老百姓,不是革命者梅琴,你那就是落后。我要的是革命者梅琴,不要什么用人,不要什么奶妈,你要当用人,当奶妈,你就不是革命者,你就不是我老婆!焦柳气咻咻地说。

小姨慌了,也顾不得身子光着,爬起来,一把拽住焦柳的臂膀,摇晃着他,说,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?我不是还没最后决定吗?你怎么就说不要我的话呢?

焦柳把小姨甩开,下地去倒了一缸水,也不管凉的热的,咕噜咕噜一气喝了,把缸子往桌上一丢,人回到床上,说,商量什么?有什么商量的?你以为咱们进了城,夺取了政权,革命就成功了?咱们就可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享大福了?你错了,你那是革命不到头的思想,是右倾消极主义思想,是农民运动坐享其成思想,你那思想危险得很,要不警惕,是要犯大错误的!

小姨坐在那儿,脸一阵红似一阵,臊得要命。风从门缝里吹进来,吹得小姨凉嗖嗖的,小姨这才发现自己是袒露着的,身子全露在外面。她连忙拽过被子来,把自己的身子掩上,捋一下乱发,屈了腿,支了下颏,不敢看焦柳,盯着被角发愣,一个劲地在心里为自己的想法后悔。

焦柳粗壮的眉毛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抢眼,他见小姨一副后悔的样子,心里不忍,放轻了声音说,梅琴,当年我在永定河边见到你的时候,你是什么样子的?你梳着齐耳短发,小腰扎得细细的,脸蛋儿被风吹得像山楂果儿,你站在河岸上,把手往嘴里一塞,鼓着腮帮子吹口哨,那些牲口立时刹住了蹄子,乖乖地回来了,你那有多威风呀!你那有多迷人呀!你那多让人心动呀!我就是看见了你那个样子,才赌天发誓地要娶你,我那时就想,操,这个女人,这个会吹口哨的女人,她是个宝贝呢,谁要这辈子得了她,谁就该一辈子享福了,谁就一辈子快活得翻跟头吧。好,现在你说你要辞职,回家来做用人,你把你的威风不当一回事,你把你的迷人不当一回事,你把你的口哨给丢了,你心甘情愿地做什么用人,做什么奶妈,你不是把自己给糟踏了吗?

小姨鼻子酸酸的,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,她把视线收回来,从膝盖上抬起头来,仰着脸儿看着焦柳。她的脸在灯光下是那么的美丽,那么的动人。她好半天才哽咽着说出一句:

你……你真好。

焦柳看小姨已经承认错误了,也就原谅了她,小姨那副样子让他心软,让他心尖发疼。他挪过来,伸手把小姨搂进怀里,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抚摸着,说,行了,话说透了,事情明白了,咱们该做革命夫妻的,咱们还继续做革命夫妻。

小姨经不住虎臂熊腰的焦柳,身子一软,被焦柳捺在床上。小姨说,你干嘛?

焦柳说,你先开了小差,差点做了逃兵,现在你回来了,重新做了革命者梅琴,你做了革命者梅琴,让我心里痒痒的,我一要对你先前的开小差表示处罚,二要对你回到革命队伍中表示欢迎,今晚我就索性豁出来不睡了,我就陪你革命到底!

小姨要反抗,哪里又反抗得了,其实也不是真心要反抗,只是还在感动着,还没有从感动中拔出来,是一种下意识,而且心里暖乎乎的,有话要说,刚张了嘴要说,话还没出口,就被铺天盖地的焦柳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。

焦柳很好。焦柳样样都好。焦柳只有一个毛病,喜欢女同志,而且不管俊的丑的,少的老的,但凡是个女同志他都喜欢。这是焦柳众多优点中的一条缺点。

战争年代的时候,焦柳忙着打仗,顾不过来,他的喜欢被压抑了,没有机会得以实现。

和平年代了,不打仗了,焦柳的嗜好就有了充分实现的机会。

焦柳先是和一个机要员,然后又和一个文工团员,接下去他把一个地方上的女干部堵在了他的办公室里。

组织上知道焦柳这方面的毛病。组织上知道的不是一次,是好几次。组织上对此事十分恼火,也对焦柳作出过严肃的批评,甚至处分过他,降过他的级。但焦柳就是改不了。焦柳不是不明白自己的问题,他开始是向组织上作出严肃的保证,保证今后决不再犯类似的错误,后来他不保证了,他没法兑现自己的保证,他痛心疾首地拿拳头拼命擂自己,说,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?我他妈的恨不得把自己劁了!

和所有类似的情况一样,小姨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焦柳有这方面毛病的人。

最开始组织上不希望小姨知道这件事。组织上认为,小姨知道了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。组织上一方面做好那几个女同志的安抚工作,一方面在组织内部做好严格的保密工作。组织上做完了那些工作,还是没有忍住,在一次和焦柳的谈话时问焦柳:老焦,我们实在想不通,梅琴那么漂亮,梅琴比你那几个当事人漂亮不止一百倍,你又没日没夜地忙,你都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,你怎么会去干那种事情呢?

焦柳面对组织上的询问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这种事,组织上想不通,焦柳自己也没想通。

一个和小姨要好的同事实在不想看到小姨一直那么瞒在鼓里,她觉得这种事情对小姨是不公平的,焦柳就算再有功劳,在自己的老婆之外搞女人,已经可恶得不能原谅了,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,惟独瞒着小姨一个人,而小姨还一天到晚快乐得要命,幸福得要命,把焦柳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香饽饽,她简直傻透顶了。同事看不下去,那一天两个人在办公室里,办公室里再没有其他人,同事就背着组织上,把焦柳和那几个女同志的事悄悄告诉小姨了。

小姨不信,笑着说,你说什么呀,老焦他才不是那种人呢,你是说的别人吧?

同事说,我说别人干嘛?我说的就是焦市长。

小姨说,他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,三顿饭从来没有个准点,回家倒头就睡,他哪有空去干那种事?肯定是有人看不顺他的眼,拿流言蜚语诽谤他呢。现在就是这样,不干事的人没人说,一干事,你就遭人眼了,你就成了受攻击对象,非把你坏成什么不行,坏分子这样做也就罢了,偏偏有些自己人也这么做,寒心不寒心?

同事急了,说,梅琴,你怎么就傻透顶了,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他?这件事,也就是你不知道了,机关里都传遍了。

小姨见同事一副认真劲,就有些半信半疑。同事又把焦柳和那几个女人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出来。同事不清楚具体内容,也只能说个大概,焦柳和女机要员如何如何,焦柳和女文工团员如何如何,因为也是听人传说的,心里并不踏实,又同是女人,又同是好朋友,有些话不好意思说,说出来也吞吞吐吐的,这样小姨听了,越发犯疑。

那个时候小姨刚刚生下了她和焦柳的孩子,是个男孩,组织上为了照顾她,把她从乡下抽回到市里,平时她住在家里,焦柳若不出差,下班后也回家来。那一天下班后,回到家里,小姨想一想,说是相信吧,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焦柳是那种人,他是那种人自己不会发现不了,不会感觉不到,说是不相信吧,同事说得有头有脸,鼻子眼睛俱全,又是女机要员,又是女文工团员,若是流言蜚语,若是诽谤,也太说不过去了。小姨那么一想,没忍住,等做好了饭,焦柳也从外面回来了,小姨就在饭桌上把同事的话告诉了焦柳,问焦柳这事是不是真的?

焦柳一点也没有隐瞒,小姨一问,他就老实地说了。他说是有这么一回事,他是做过了那些错事,事情过后,他都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,组织上也批评教育过他了,也处分过他了,他也都接受了,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。

小姨如雷轰顶,手中的饭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,碎了,人一下子愣在那里,空捏着一双筷子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焦柳看小姨那个样子,心疼得要命,懊恼得要命,把碗筷放下,拿手抠头,说,我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?我向组织上保证过,决不再犯,我他妈再犯我不姓焦!

小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她从饭桌边站了起来,站了一会儿,走开了,去一边看睡梦里的孩子。那以后直到晚上,她也没开口和焦柳说一句话。她是说不出话来。她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,没有想到同事说的事情果然是真的。她什么事情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过这种事。她想过要是焦柳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她就亲手埋了他,焦柳要是被特务暗杀了她就做他的未亡人,焦柳要是犯了错误她就帮助他,焦柳要是累病了她就守在他身旁,一汤一勺地服侍他……她惟独没有想过他要是出了这种事,他要是和女机要员女文工团员出了这种事,她该怎么去做。

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有了生疏,有了障碍。小姨一时无法转过弯来,先是当头一棒,把自己信赖的全砸碎了,把自己希望的全砸碎了,只是一夜的时间,眼前的一切都变了,这样的一变,小姨自己也变了,变得对什么都有了怀疑了,变得对什么都不肯相信了;接下来是厌恶,是不能接受,是什么也不肯说,人恍恍惚惚的,像是害了一场大病。小姨哭过一场,就一场。小姨不是一个爱哭的人,但这种事,小姨不可能不哭。小姨先是坐在那里,慢慢摇着襁褓篮里的婴儿,摇他睡觉,摇着摇着,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,越落越急,越落越急,然后小姨就松开襁褓篮,捂了脸,肩膀剧烈地抽搐着,放了声嚎啕恸哭起来。那一次焦柳出差,不在家,小姨一个人坐在襁褓篮边上哭,她整整哭了一夜,她基本上是哭死过一次了。

焦柳的处分一时没下来,仍然当着他的市长,他的工作仍然很忙,他整天在外面奔波,操心着政府的大事,人民的大事。

小姨也忙,白天要上班,还要带孩子,工作要是在单位里做不完,就得带回家来夜里干,一边干工作,一边还要哄孩子,做一些母亲该做的事。

焦柳有时候太忙了,夜里不回来,有时候晚上回来,饭一般是在外面凑合着吃了,回家来只是洗个脸脚,上床睡觉,第二天天一亮就走,相当于住个店。两个人有了那一层隔膜,也没有多少话说,见面不见面都板着脸,像是生人,因为先前不是生人,不但不是生人,还是夫妻,关系处得就比生人挠心一百倍。

焦柳不喜欢这种气氛,不喜欢看人的脸色,小姨老是不说话,他忍了几天,忍不住了,就冲小姨发火道:你还要我怎么样?我什么话都给你说了,我老老实实地说,我肠肝肚肺都说完了,你还不依不饶的,未必还要我给你跪下不成?!

焦柳发完火,披上外套,一摔门走了,把小姨一个人丢在家里。孩子被焦柳的摔门声吵醒,吓得哇哇大哭起来。小姨连忙去哄孩子,她把孩子从篮子里抱起来,搂在怀里,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在心里想,他怎么是这样的人,他怎么是这样的人……

事情没有过多久,就发生了焦柳和那个年纪不轻、生了一张马脸的地方女干部的事。这一回事情闹得动静大了,那个地方女干部被焦柳的通讯员半途闯了进来,闯个正着,要想原谅焦柳也不可能了,一狠心,一状把焦柳告到上面。上面来调查,通讯员老老实实都说了。组织上见屡教不改,也狠了心,给了焦柳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、行政上留职查看的处分。

事情传得很快,想捂也捂不住,小姨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。

焦柳那天一回家,小姨就把他拦在门口,对他说,这个家你不能回了。

焦柳愣了一下,说,怎么回事?这家是我的,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?

小姨把门拦着,冷冷地说,你还要怎样做才能明白。

焦柳恍然大悟,他揭下帽子,抠了抠脑袋,回头看了看,送他回家的道奇小卧车还没走,司机正在那儿倒车,好像这一次的车很难倒,老没倒过去。焦柳把帽子重新戴上,对小姨说,先回家,咱们回家说去,站在这儿像什么话?

小姨不松开拦住门的手,说,你要是觉得冤枉了,你就说声冤枉,你要是真做了,你就走,我不想听你说别的什么。

焦柳生气了,大发雷霆道,你想干什么?你究竟想干什么?这是我的家,我的家我有什么好冤枉的?我想进就进,我想走了,我也用不着谁来命令我,扯淡!

小姨看了焦柳一眼,说,那好,你不走,我走。

小姨回头进屋,收拾了两件衣服,往皮箱里一塞,抱起睡在襁褓篮里的孩子,扭头出了家门。

焦柳上前要拦小姨,小姨一扭身,挥开了他伸出来的手臂。焦柳气坏了,在小姨身后叉着腰吼道,梅琴,我告诉你,你别给我来这一套!你还想给我来个最后通牒呀?你还想威胁我呀?你来这一套我根本不吃!不信你就试一试!

小姨理也没理焦柳,抱着孩子,拎着皮箱,头也没回地蹬蹬走掉了。

小姨住到了单位宿舍里,第二天,她就向组织上交了一份离婚书。

焦柳不同意离婚,他觉得小姨不该那么小题大做,她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。焦柳也不是不承认自己的问题,他在外面确实喜欢女同志,他喜欢女同志确实喜欢得有些出格,但他的问题只不过是一种毛病,是一时的感情冲动,一时无法控制自己,他也痛心疾首地揍过自己了,也下过把自己劁了的决心了,他是真心爱小姨的。

焦柳把决心一下,就要组织上出面做小姨的工作。他毕竟很忙,是个领导,不可能整天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,一天到晚去求自己的老婆。

组织上对焦柳恨铁不成钢,当面背后都批评过他。组织上也给了焦柳严肃处分,对焦柳来说,那种打击决不比在战场上被一颗八二迫击炮弹炸上天轻。但组织上既不能让焦柳把自己劁了,也不能让他没有老婆,尤其像小姨这种各方面都十分出色的老婆,那是经过了严峻的战火考验和严格的政治审查选拔出来的,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的,对这样的老婆,没有什么条件可讲,必须保留住,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跑掉了。

组织上找小姨谈话。谈话基本上是组织上谈,小姨听。组织上的谈话循序渐进,很有条理。组织上先谈焦柳这个同志根正苗红、苦大仇深、立场坚定、对党忠诚这样的基本情况,然后谈焦柳这个同志劳苦功高、功大于过、大方向正确、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样的历史情况,接下来再谈焦柳这个同志需要耐心细致的帮助、要给出路、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样的现实情况。

在结束谈话的时候,组织上掏心窝里的话对小姨说,梅琴同志,说老实话,我们对焦柳同志也是恨铁不成钢,也想要狠击他一掌,让他幡然醒悟,过去的事就不说了,这一次,我们都作出一棍子把他打死的决定了,我们差一点就这么干了,但是想一想,焦柳同志是个难得的领导干部,要是把他一棍子打死了,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才呢?再者说,他这种事情,在别人身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,也不是发生少了,都是家属忍一口气,原谅了,把眼光放远一点,看一个人的大方向,让事情逐步往好的方面发展,不就解决了吗?当初组织上同意焦柳同志和你结婚,也是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,也有让你看住他,进而慢慢改变他生活作风问题上的毛病这个考虑的,所以说,这方面,我们大家都有责任。

组织上谈话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那里听。她把孩子抱在怀里,孩子若是醒了她就轻轻地摇晃两下,哄他再睡,样子很安静,目光始终在组织的脸上,好像所有发生了的问题全都写在组织的脸上。有一阵她把头低了下去,看着孩子身上的那件蓝花衫,再抬起头来的时候,她的脸上已经满是了愤怒。

小姨说,你们的意思,他做下的事责任在我?

组织上说,我们不是这个意思,至少不全是。

小姨说,我占了多少呢?

组织上有些为难地说,这个问题,就不大好说了,这没法拿数字来统计,总之呢,夫妻之间的事,大家都有责任。

小姨抱着孩子站了起来。她看着组织上的脸,说,那好吧,组织上如果认为我有责任,该怎么处分我都接受,处理多重我都接受,组织上还可以把我一棍子打死,但是——小姨把她骄傲的下颏扬了起来,扬到组织上一时有些犯糊涂的地方。小姨说,别人怎么原谅,怎么把眼光放远一点,怎么看一个人的大方向,那是别人的事。我不原谅。我不要他了,这就是我的想法。

小姨说完那句话,抱紧怀里的孩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小姨并没有受到处分,实际上,小姨还受到了组织上的保护。

年轻漂亮的小姨提出要和年龄比她大不少的丈夫离婚,在她的丈夫和组织上都不同意的情况下,她仍然坚持那么做,她根本不管她的丈夫怎么想,组织上怎么想,她这么一意孤行,等于是把她的丈夫生生地抛弃掉了,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议论。

在人们看来,离了婚的小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,仍然有说有笑,一点也不悲伤,不愁眉苦脸哀声叹气,不拿手绢经常性地抹眼泪,不像所有的怨妇那样到处诉苦,寻求同情。她倒是常常发愣。有时候她走在大街上,会突然停下来,站在那里,看街上步子细碎晃动着长鬃走过的马匹,或者抬起头来,看天空中伸展着双翅正在飞过的鸟儿。她看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迷迷惘惘的样子,眸子中有一层雾霭升上来,凝止在那里,突然地扩散开。然后她低下头,匆匆地走开。

小姨的这种样子很奇怪,有些不正常,真正正常的人是不会那么做的。人们因此认为小姨她是在做作着,是在掩饰着什么,她的离婚是有着复杂背景的,不像流传中的说法那么简单。

也有人站出来替小姨说话,比如和小姨要好的那个同事,她就站出来替小姨说话。她发誓说人们的猜测是错误的,实际情况正好与人们的猜测相反,小姨这个人没有问题,有问题的不是小姨,事情明摆在那儿,问题就是这么简单。同事的辩解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,他们都以自己在平常日子里对小姨的看法来佐证那个同事的说法。但是在一个单纯的年代里,大多数人们不太喜欢这样的事情,不太喜欢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男人的事情,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异类,不在常规之内。人们心里想,小姨这个人,看起来很可爱,充满着活力,像是一个新世界的宁馨儿,其实不然,她的内心深处不知埋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东西呢。人们这么一想,就自然对小姨产生了敌视,人们就以猜测和臆想的方式在背后传说着林林总总有关小姨的故事。

(摘自《百花洲》2000年第2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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